秦王政从平息的血风腥雨中正式走上了秦国的政治历史舞台,他从容地揩去王剑上的血污,然后用鹰隼(sǔn)般的眼神,扫视着秦王宫庭里那些匍匐在王阶之下的群臣,他在搜寻着潜在的下一个有可能成为第二的人……
其实,不用刻意去探寻,在他的心中,有一个人,就像影子一样跟随着自己的人,一直清晰地在他的脑海里游走,他不用看,也不用想,就知道那个人是谁;此 刻,那个人也在密切地注意着他的剑锋所在。那个人是谁呢?这个人就是与秦王政有恩,也与他有怨,使他爱,也使他恨的相邦 吕不韦。
对于如何处置吕不韦,秦王政似乎很是有点踌躇。
这是因为,吕不韦是彻底改变了他们一家人命运的“贵人”。虽然吕不韦是用商人的眼光来辅助他的父亲成为秦国国君的,而且也是怀着同样的心思救他母子二人 性命的。但是,如果没有吕不韦处心积虑的经营,四处奔走,被抛弃在赵国的秦异人就不会变成秦庄襄王,他就只能永远是一个衣食无依的“邯郸小子”,决不会当 上秦王;其次,秦王政是在吕不韦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,他从小就对吕不韦无比尊敬又无比畏惧,被立为秦王之后,他更是把吕不韦当做“仲父”来侍奉的。我们可 以想象,秦王政从小就天天接受吕不韦耳提面命式的教导,如今,吕不韦既是他的“仲父”,又是他的政治启蒙老师,还是辅佐他执政的股肱之臣,正是因为有了吕 不韦,由他这个不足13岁的小孩子主政的秦国才能继续保持政治稳定,经济发展,军力强大,对六国形成“不敢西顾”、“唯求自保”的威慑局面;另外,在平定 的叛乱中,吕不韦以顾命大臣的身份,亲自领军平叛,而且战绩斐然,立下了匡扶天下的大功劳……
可是,正是这个让秦王政既畏且敬的 吕不韦,却又给秦王政制造了难以启齿的政治隐痛与永难平复的心灵之痛。首先,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政治上的逐渐成熟,秦王政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,吕不韦的辅政 权力远远地超过了他作为一国之君的权力,而且,吕不韦以他雄厚的政治基础和无人能及的政治资源,正在把他推向政治的边缘地位;不仅如此,吕不韦组织门客编 纂的《吕氏春秋》,正在通过文化渗透,悄悄地把秦国这个正在崛起的“超级大国”引向另外一条历史的航道。其次,吕不韦与太后的私情及其关于自己出身的议 论,对秦王政造成了一种政治上的极不安全感,个人身世的困惑感和个性情感上的羞耻感,使秦王政对吕不韦产生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怨恨之情;此外,正是吕不韦将 送入太后宫内,使其淫乱宫闱并生下了在名分上与秦王政同为兄弟的私生子,虽然的叛乱与吕不韦的推荐入宫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,但也难辞其咎,不予惩 处,不仅难消秦王政之恨,也难息秦王宗室贵族之怨。
在经过较长一段时间反复的利害权衡之后,秦王政还是决定要除掉吕不韦。但是,以什么理由、什么方式除掉这个让他爱恨交加,而且党羽布满朝廷,声望如日中天的“仲父”呢?
秦王政身边当然不会缺少玩弄政治把戏的高手,秦王政本人也决不缺少“猫捉老鼠”游戏的政治智慧。经过一番精心设计,秦王政决定利用事件做文章,他把 供词中关于吕不韦入秦之后长期与太后私通,举荐假宦官入宫的情节作为处罚吕不韦的理由,突然下令免除吕不韦的相邦职务,等待下一步的处分。
吕不韦本人是如何对待此事的,史书上没有明确的记载,但却记载了吕不韦的门人及其大量的宾客士人为他求情的事情。秦王政本来是想将吕不韦处死,了结恩怨 纠葛,但是迫于社会舆论压力,同时也考虑到吕不韦毕竟是有大功于秦,大恩于他们父子的,于是就暂时宽宥了吕不韦,将他逐回河南的封地,远离政治中枢,闭门 思过。
可是,吕不韦在回到河南封地之后一年多的时间里,并没有过着秦王政所希望的“闭门思过”式的生活。虽然吕不韦不曾主动地交结诸 侯,但各国的诸侯对于吕不韦在秦国的政治影响,及其超绝他人的政治才华还是非常敬慕的(当然也有出于政治目的或者其他目的原因),于是就纷纷派出使者聘问 吕不韦,以至于出现了“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,请文信侯”的情形。
很自然的,吕不韦与各诸侯国之间的密切往来,引起了秦王政的高度重 视和深重猜忌。但是,曾为秦国相邦、心机缜密的吕不韦却忽略了秦王政的存在,没有考虑到他虽然已经被罢免了相位,但他仍然是秦国的文信侯,享用的仍然是秦 国的脂米,他与其他六国使者的频繁交往,只会给秦王政带来交接诸侯、损秦利敌的猜疑和新的政治压力。而他依然故我,怡然自得,不把秦王政放在眼里的举动, 是绝对会刺激秦王政那暴戾(lì)多疑的神经的。
果然,在秦王政十二年,忍耐已经到了极限的秦王政,终于斩断了他与吕不韦的最后一缕 恩情,派人送给吕不韦一封措辞极为严厉,带有强烈的憎恶色彩的信件。秦王政在信件中斥责吕不韦说:“你对秦国有什么功劳?秦国封你为文信侯,让你享用十万 户的租税?你到底和秦国有什么亲情?竟然称自己是‘仲父’!从接信之日起,你们一家人都给我迁到蜀地去!”这封信从文辞上看,似乎只是对吕不韦发泄他的不 满,其实,文意的内涵很丰富,因为说吕不韦无功受禄,就等于否定和抹杀了吕不韦对于秦国的贡献,说吕不韦无亲而尊,就是向吕不韦宣告他们之间已经恩断义绝 了,不要再以为自己对秦有功,和秦有亲,现在迁徙你,已经是仁至义尽了,你自己斟酌吧!
吕不韦当然明白这些话里的真正意思,以他对秦 王政个性的了解,他知道这次秦王的确是下了让他死的决心,他如果苟且地在蜀地活下去,秦王政一定会在心底里鄙视他,会变本加利地羞辱他,而且,他如果真的 那样做了,就会毁了一世的英名,同时也会使那些视他为神的追随者蒙受耻辱,于是,他选择了饮鸩而死,用死捍卫了他最后的人格尊严和生命的辉煌。
吕不韦死后,他的门客偷偷地把他埋葬在洛阳的北芒山,并且为他举行了盛大的葬礼,据说参加葬礼的有数千人之多。平心而论,吕不韦的门客与吕不韦有“君臣 之义”,他们埋葬和哭祭故主无可厚非,而举行如此庞大的祭葬,固然有以此向吕不韦表达他们敬爱与痛惜的“君臣之义”,可也有向秦王政表达他们无言的愤懑与 抗争的成分。然而,仍然生活在 春秋战国以来思想自由风气中的士人们未免太天真了,为了实现秦国先祖统一天下梦想的秦王政,决不会因此而罢休。秦王政又一次 翻动无情的铁腕,以为吕不韦举行葬礼是对秦王的大不敬为借口,将吕不韦集团在朝野的残余势力扫除一空。据《史记》记载,秦王政对于参与会葬的人的处罚是很 严厉的,如吕不韦的门客,凡是参与哭葬的韩、赵、魏籍的士人,一律驱逐出境;秦人中俸禄在六百石以上的,剥夺其爵位,并且迁徙到房陵。俸禄在五百石以下, 没有参加哭葬的人,虽然并不剥夺爵位,但也一律迁徙。而且还把和吕不韦作为反面教材,警告那些心怀不满的秦国权贵,如果再敢与秦王争权,就把他们全家 登记造册,没为官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