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熹宗天启元年,在江苏苏州,文徵明的曾孙文震亨完成了十二卷《长物志》。这是一本论述建筑、园艺、赏玩、饮食之趣的书,换言之,是一本关于品位的书。晚明之世,商业繁盛,崇尚节俭的风气早已被奢靡风尚所取代。江南富庶之地,富商大贾云集,竞相以豪奢为胜。作为诗书传家的士大夫,文震亨自然看不上这些富豪的恶劣品位,要以此书匡扶风雅。他的好友沈春泽也忍不住出言讽刺:“近来富贵家与一二庸奴、钝汉,沾沾以好事自命,每经鉴赏,出口便俗,入手便粗。”有钱而无文化、无品位,在“真才真情”的文人眼中,这些富贵人无疑就是“土豪”。

奢靡之风遍江南

嘉靖以来,工商业勃兴,许多人因此发财致富。当时的徽商以鱼盐为业,家中白银有上百万两,家产二三十万的不过是中小商人。而明初崇尚俭朴的风气逐渐消退,富豪们开始享受、炫耀生活。

嘉靖时的戏曲理论家何良俊记得,以前松江府的宴会,只是“果五色、肴五品而已”,只有贵客莅临,或者新结的亲家上门,才添“虾蟹蚬蛤三四物”,一年不过一二次。而当时,寻常宴会的菜品数目不仅翻了一倍,而且一定要“水陆毕陈”,还要寻觅远方珍品,以胜过他人。

明末一名绅士宴请当地总兵,宴席上鸡鹅以一对为一盆,水果高六七尺,甘蔗牌下可走三四岁儿。

当时的富豪在口腹之欲上花样百出,且以残酷为乐。譬如烤鸭,“以铁笼罩之,炙之以火,饮以椒浆,毛尽脱落,未死而肉已熟矣”;吃羊肉、驴肉则活割其肉,令人不忍见闻。明末的文人李渔在《闲情偶寄》中记载了当时一种吃鹅掌的方法:将活鹅鹅掌投入沸油,然后丢入水池,任其跳跃,如是数次之后,鹅掌肥厚甘甜。这些方法,被土豪们“转相效尤,血海肉林,恬不为意”。除饮食之外,富豪之家还在居室和服饰上互相攀比。万历《都江县志》中记载:富豪们修建宫室、蓄养姬妾,饮食和服饰跟王公贵族一样,而“妇人无事,居恒修冶容,斗巧妆,镂金玉为首饰,杂以明珠翠羽,被服绮绣,袒衣皆纯采,其侈丽极矣!”按照明代的规定,翡翠珠冠、龙凤服饰是唯皇后、王妃才能穿戴的,但到了晚明,富人家的女性已经毫不顾忌。

家用器具也在这时变得精巧奢华。明代范濂的《云间据目抄》中说,在他的少年时代,民间家具最好也只用银杏木涂上金漆,很少用“细木家伙”,而到隆庆、万历年之后,普通人家也开始喜爱精巧的家具。而纨绔豪奢之家,“凡床橱几桌,皆用花梨、瘿木、乌木、相思木与黄杨木,及其贵巧,动费万钱”。最可见当时江南富豪盛况的,还是南京秦淮河。富豪之家有画舫,以雕栏围绕,翠纱装饰,两旁悬挂着缀有流苏的羊角灯,每条船上有二十多名少年乐手,一边张灯结彩,一边歌舞鼓吹,连绵不绝。

古玩市场一掷千金

江南的富豪们很快将目光从饮食起居转向了古玩,以书画古玩标榜风雅。他们财力雄厚,往往一掷千金。当时的富商吴伯举在扬州做生意,遇到“法书名画,钟鼎敦彝,辄倾囊购之,不遗余力”,价值千金也毫不吝惜;休宁富商吴用良则出入吴会,结交名家,收购古图画和古董,一旦有喜欢的,就出十倍的价格。他自诩道:“出百金而内千古,直将与古为徒,何不用也?”

由于富豪们喜欢收藏,书画古董的价格于是水涨船高。当时,王羲之、米芾、怀素的书法,价格往往在千两白银以上,有的甚至超过二千两,相当于晚明一个普通家庭一百年的全部收入。

而昆山富豪周六观为了给母亲庆祝九十大寿,请画家仇英到家里,为母亲绘制《子虚上林图》,以千金为报酬,供给饮食之丰盛超过宫廷,每个月还为他张灯,请女伶歌宴数次。前后历时六年,这幅画才算完成。

但是富豪们有钱,却未必有相应的鉴赏力。《万历野获编》中记载,当时的富商喜欢“高谈宣和博古,图书画谱”,但是却没有眼力,不懂装懂,被读书人传为笑谈。在古董贩子的忽悠之下,这些“贵公子大富人”一面挥金如土,一面晕头转向,“日饮蒙汗药,而甘之若饴矣”。于是,热爱收藏却又容易上当的土豪们大大开发了书画古玩的造假市场,当时的苏州地区,伪“沈、文、唐、仇(沈周、文徵明、唐寅、仇英)”明四家的作品不可胜数,苏州的专诸巷甚至以伪造书画古董而知名。而在松江,有个聪明的古董贩子编撰了一本古代名家手册,叫作《宝绘录》 ,里面全部是伪造的顾恺之、陆探微、展子虔、张僧繇等大家之作,引诱土豪们为之一掷千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