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安很老很老了。这恐怕是兵马俑给我造成的印像,兵马俑很老很老了。同样,两千多岁的秦始皇,也很老很老了。

西安又是很年轻很年轻的。我去西安,没找到秦始皇,却被他那些永远年轻的卫兵给拦住了。两千多岁的兵马俑,并没有真的变成老人,依然保持着二十多岁的面容与体型,像一个战胜了时间的奇迹。难怪兵马俑出土后被称作世界第八大奇迹。两千多岁的西安,也像兵马俑那样,拥有二十多岁的青春。当我看见兵马俑,就看见了二十多岁的西安,目视前方,沉默寡言,健壮而又自信。

你想知道二十多岁的西安长什么样子吗?那就去看看兵马俑吧。你想知道两千多岁的西安长什么样子吗?那就去看看兵马俑吧。

西方美术史上的大卫、掷铁饼者等雕塑,让人记住了古希腊乃至古罗马的男人们长什么样子。幸好,我们有兵马俑。我们知道中国古代的男人长什么样子,知道自己的祖先长什么样子。兵马俑是大秦帝国男人们的自画像。我们见不到秦始皇了,却能大致地想像出他的模样。夸张点说,他才是兵马俑真正的父亲。他老了,他死了,却让这些土生土长的孩子永远活在二十多岁。作为他的那个时代不老的象征。

兵马俑是1973年被几位二十多岁的农民打井时发现。在此之前,人们去西安,有各种各样的理由。在此之后,又多了一个愿望:看兵马俑。就像探访一处神秘的远房亲戚。连远道而来的日本学者都赞叹:不到西安,就不算到中国,不见兵马俑,就不算到西安。最老的兵马俑,成了西安最新的形象代言人。西安的奇迹太多,兵马俑是奇迹中的奇迹。

兵马俑在两千多年后被挖掘出来,相当于他的复活,他的第二次诞生。在他出土那一年出生的孩子,如今都已经三十多岁了。而发现兵马俑的那几位青年农民,如今该六十多岁了吧。但我仍能想像出他们撞上时惊讶的神情。他们原本打井的,想不到却打通了一条时光隧道,二十多岁的西安人,看见了两千多年前的西安人。我从他身上看见了老西安的青春,大秦帝国的青春。

秦始皇召集江湖术士炼丹,委派五百童男童女出海远航蓬莱,据说都为了寻访长生不老药。怕死的秦始皇直到死了也没找到。可他那些不怕死的士兵,却像吃了长生不老药似的,通过雕塑而获得了永生。

我相信兵马俑确是以那些不怕死的士兵为模特儿的。否则,不可能把眉宇之间的英气与勇气延续两千多年。兵马俑的原型会老、会死,可精神还活着。仍像在随时待命,唉,给他们下命令的人已经死了。他们因为永褒青春而无法退役。

这群并没走上战场的士兵,其实每时每刻都在战斗,跟黑暗搏斗,跟寂寞搏斗,跟虚无搏斗……这一仗足足打了两千多年。最终,他们战胜了时间。他们以胜利者的姿态浮出地面。完好无损的兵马俑,本身就是自己的战果。还有什么能把他们打垮呢?他们坚持着,坚持着证明自己不是垮掉的一代。一支勇敢的部队,在阵地上坚守了两千多年,也没有被打乱队列。朝代更替,也无法取消他们的番号。

西安人应该以兵马俑为骄傲,倒不是说靠他每年拉来多少游客,带动多少消费,而是向全世界展览了古老的西安人,其实也是古老的中国人,那种众志成城的精神面貌。两千多年前的大阅兵,直到今天还没有结束,还没有解散。兵马俑也算中国人的根啊,再现了两千多年前中国人的形象。中华文明是世界几大古老文明中惟一延续到今天的,正如兵马俑不倒。兵马俑明明是易碎品,却就是没有垮掉。

我看兵马俑,就像看见两千多年前的西安人。他们是两千多年前西安人的替身。

同样,我在北京遇见西安人,也会下意识地联想到兵马俑,他们来自兵马俑的故乡。包括看见张艺谋,我都觉得:他跟兵马俑长得真有点像啊。

西安人外表粗犷,憨厚,骨子里还是很细腻的。张艺谋就是一个证明。我把他的电影当作兵马俑的梦想。兵马俑要是做起梦来,也是很超人的。譬如能把一个梦,一做就是两千多年。直到现在,浮出地面了,还没完全醒呢。兵马俑把西安,把秦始皇陵当成自己永久的梦乡了。没有一个逃兵。

贾平凹对兵马俑最有感情:“陕西人的好武真是有传统,而善武者沉默又是陕西人善武的一大特点。兵俑的面部表情都平和,甚至近于木讷,这多半是古书上讲的愚,但忍无可忍了,六国如何被扫平,陕西人的爆发力即所说的刚,就可想而知了。”贾平凹还认为陕西作为中国历史的缩影,陕西人也最能代表中国人:“俑的发生,发展至衰落,是陕西人的幸与不幸,也是两千多年的中国历史的幸与不幸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