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象中,她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太,花白的头发,瘦瘦的。陪她来就诊的是她儿子,高高的身材,穿着一双老北京布鞋。老太太来院诊治时已经是癌症晚期,肿瘤恶化较快,预期治疗效果差。我们首先是跟她儿子交代病情,下了病重通知书。通常我们遇到的情况是:多数癌症患者家属会提出先对病人隐瞒病情的要求,然后再慢慢告知,让病人慢慢接受。但她儿子并没有选择隐瞒,而是选择了尊重,让医生告知老太太病情,让她自己去选择下一步的治疗。“每个人都有一些想做的事情,在有限的时间里,我希望能为我母亲做点什么,不能让她抱着遗憾走……”他哽咽着说道。尽管他有点失态,但在病人面前,他还是表现得很乐观。
老太太听说自己的病情急转直下,似乎已经知道了这意味着什么,当医生告知详细病情后,她表现得既有点悲伤,却又是那么的坦然。我们充分告知了化疗的风险,并告知在患者高龄、器官功能不全的情况下,采取标准量化疗有可能导致严重化疗并发症死亡,反而缩短了生存期,但亦有可能使病情得到一定缓解,而且化疗及后期治疗费用高。如果不治疗,病情恶化,后期生活质量差。我们都以为像他们家经济情况挺富裕的,可能会要求以治愈为目标,采用激进一点的治疗方案,尽力一搏。但事实上不然,经过跟家人的协商,老太太既没有选择强烈的化疗,也没有选择放弃,而是选择了姑息性化疗,子女也尊重病人的选择。
老太太治疗期间,每天都能看到她儿子的身影。陪伴母亲度过人生最后一段岁月,是他能为母亲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。他对老太太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,光病房那床头柜都每天擦两次,连吸氧墙上的坎也抹得一尘不染,衣服和床铺总是整整齐齐、干干净净的,有的时候我们都怀疑他是不是当兵的。吃的方面更是细致周到,除了一天三餐送来自家做的热饭菜,早上10点、下午4点、晚上8点还加一顿水果餐,补充热量和电解质。还有他那小本本,把几点吃饭、几点吃药、几点小便及尿量、大便情况及病人不适记得一清二楚。他从来都没喊过累,为母亲抹身、倒便盆、剪指甲,似乎连专业的护工都没他熟练。化疗刚开始时,老太太胃肠道反应特别大,常常吐了一地,也吃不下饭。他很快地就把卫生搞干净,并且专门炖了水蛋、热汤等容易吃下去的东西给老太太吃。有一次查出母亲血钾低了,他就买了新鲜的橙子现榨橙汁给她。后来,我从护士口中才得知,原来他是某企业高管,每天照顾完母亲,等母亲睡熟了才回家打电话处理工作上的事,几乎每天晚上都要通电话到凌晨1点多钟才休息。给我印象很深的是,每次查房,他说的并不是“医生,你一定要治好我母亲”,而是“医生,请你尽量减轻我母亲的痛苦”。
经过近半年的治疗,老太太的病情失控了,化疗耐药,而且病情恶化快,出现了严重髓外浸润,同时合并严重肺部感染,血象白细胞计数异常升高,贫血、血小板减少,几乎每天都需要输血支持治疗。我们下了病危通知书。老太太此时已经是恶液质状态,面色蜡黄,全身都是出血点,她见了几个重要的亲人后,很平静地跟我们说:“不要做抢救治疗,让我安静地去吧,我希望无痛苦地度过人生最后时刻。”我们又另外跟他儿子单独谈后续治疗,预计很快就会出现呼吸困难、呼吸衰竭,或者颅内出血等病情变化。当被问及如果病人昏迷、心跳呼吸停止了,是否做气管插管、胸外按压、转ICU等抢救措施的时候,他的眼睛红了,说:“不……不要再增加她的痛苦了。”毅然在拒绝书上签字。记得有次我值夜班,老太太跟我说她年轻时很喜欢跳舞,以前在农场“下乡”的时候,她和工友们最爱在漫山遍野的黄色野菊花之间翩翩起舞,而这一切都已成为美好的回忆。她很快就出现了呼吸衰竭、昏迷,心跳、呼吸逐渐慢了下来。我赶紧喊护士推来抢救车。她儿子朝我们挥了挥手,说:“不需要了,拔针吧。”他把阳台的窗帘拉开,双手紧握着母亲的手,陪伴她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。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破窗而入的时候,老太太已经走了,她面带微笑,走得是那么的安详,手里还握着她最喜欢的黄色野菊花。他温柔地在母亲的额头上吻了一下,轻轻地说了一句:“妈妈,我爱你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