算来,我与老苑相识相交也是五十多年了。

我与老苑在贵州大学同级不同系。那时,英语俄语课都开,在中学时学俄语的同学进俄语班,其他的同学进英语班。中文系和历史系一年级的英语是合并上的,因为人数不多。于是,我与老苑就成为英语课的同学了。老苑是山东齐河的人,我是山东济南的人,算是老乡了。老苑身坯高大,厚实,话音间夹有山东味。老苑在众多同学中,并没有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,上英语的廖老师,几次课堂提问时,把“苑”读成“皖”,引起过几次笑声,老苑于是引起注意。

老苑的英语水平和我差不多,我们年纪在同学中是偏大的,记忆力弱了,课堂提问,常常答不上来,或者单词记不住,或者发音不准。

交往中,我知道老苑小时候是在齐河长大的,他给我说起过他越过结了冰的黄河的情形。他父亲是革命干部,随军南下贵州,在黔东南的剑河县做了县委书记。

一年的时光很快过去。我们都去遵义搞“四清”去了。回来,文化大革命开始了。

老苑很自然地保卫红色政权,我则分不清阵营和界限,摇摇摆摆。

文化革命从分歧到了武斗,居然弄枪弄炮。我和老苑同在一个“乌龟壳”里呆着。外面的高音喇叭天天发出各种抗议、声明……我发现老苑却在那里看《红楼梦》,还很专注呢。我们不时有些交谈。

大学毕业后,我们分别去了安顺的平田和镇宁的花山军垦农场锻炼。有一次,我去花山探亲,老苑在花山连队炊事班当火头军,他利用角色之便,对我照顾有加。我离开花山时,我们许多人坐在路边的草垛上等车,我第一次见识了老苑的夫人小杨。小杨是河北石家庄人,说话如同机关枪扫射,一串一串的,非常能说,还带幽默感。

从军垦农场出来,我们同时分配到兴义。这时候,我们的妻子都怀孕了。我们听说吃鹅肉可以去胎毒。于是,一个赶场天,我们去买了一只很大的鹅。我们都不会杀鹅,就在专署的大院里,借来把菜刀,把鹅置于泥巴地上,他压住鹅的头和身子,我挥刀,把鹅的脖颈砍断,鹅血四溅,我们手忙脚乱拿碗去接鹅血,鹅血起码丢失一半。然后,老苑找来许多粗粗细细的树枝,在我临时居住的专署大礼堂背面的小楼里,用一个铁炉子,生了火,把鹅炖上。一时间,烟雾缭绕,大礼堂里也烟雾弥漫。这是赶场天,若是平时,则犯忌了。

大学生的分配有了结果。我留在了地革委写作组,老苑分去下五屯的敬南供销社,负责发放布票之类的事。每每进城,都来我这里落脚。

那时,日子都很紧迫,物质严重匮乏。我们也不觉得苦。

我和老苑一起在兴义过了一个春节,我们放肆一回,买了瓶杨林肥酒,一来二往,把酒喝完。异乡自有异乡之乐。

记得1972年的春天,我去敬南老苑家玩。我从兴义开始步行,一路经过下五屯,纳灰,则戎……我手上甩着柳条,边走边唱,还打腹稿写诗。

终于到了敬南,老苑家住得很宽敞,小日子也有滋有味。他的女儿和我的女儿差不多大,快两岁了。他的夫人杨老师好像又有身孕。晚饭开始前,大约按北方习俗,先把一盆煮熟的鸡,至少是两只,端上桌子,大家就这么撕着吃。然后才是吃饭。

那晚,我和老苑聊了很久。话题也很广泛。老苑对他供销社的工作,一付勤勤恳恳,毫无怨言。

第二年春节前,老苑来到我所住的专署招待所旁边的小木楼,那天,正是地革委补台大会闭幕。我和老苑在二楼聊天。我父亲住在一楼。他老人家在洗脚,我给他烧了盆碳火。时间差不多了,我下楼,准备把火盆抬走。哪知道,他已摔倒在地上。我力气小,急急喊老苑。老苑闻声跑下楼来,将我父亲抱到床上。父亲头上,从额头那里流了血,短短的血迹,不足一寸长,就凝固了。我给地革委办公室去了电话,地革委派车接来了专区医院内科的万主任。万主任看了瞳孔,摸来脉搏,说,准备后事吧。我一时呆若木鸡。老苑说,他抱我父亲上床时,就发现断气了。

我一时处于慌乱中。老苑没有停留,说他回去一趟。我也没有多问。我知道,这时天气很冷,地面有霜了。而且从兴义到敬南少说也有20公里。老苑两腿一夹自行车,就走了。

第二天,我和同事们都在忙父亲后事。下午,我看见老苑骑着破旧的自行车来了,车后是四个半边猪。我很感动,这两百来斤的肉,他是这么弄来的呢?一路,他骑得动吗?老苑是按照办丧事的传统习惯弄来猪肉的。

接下来,老苑又和地革委的一些同事一起,挽起袖子,拉起大锯来。他们要为我父亲做一付简单的棺木,以便将遗体运到安顺火化。

老苑由于工作认真负责,成绩突出,不久,调到兴义县委党校,担任了校长。自己备课,上课,受到好评。

后来,他担任了下五屯区委书记。

人生的灾难,隐隐约约潜伏在他身上。

他唯一的儿子小岭岭,患有先天性心脏病。

杨老师调入兴义三中后,他们住的宿舍就在兴义体育场边上,老苑把母亲从山东接来兴义同住,奶奶小脚,人很硬朗,精神也好,常常包饺子给大家吃。那时,我住地委宿舍,离他们家近,有事无事都爱往他家跑。

小岭岭在体育场玩的时候,总爱蹲在地上,嘴唇、指甲常常发乌。

病情随年龄增大,表征越发突出。

儿子年幼,当然不会明白,浸濡爸爸妈妈的悲痛有多深重,他的每一次喘息,振颤,都是向父母的求救。

医生说,室间隔缺损、动脉导管未闭。老苑是中文系毕业的,没法弄懂这些术语。医生说,已经出现心力衰竭症状,稳定后要抓紧时间手术。几经打听,老苑带着小岭岭来到了北京安贞医院,这里是国内名列前茅的心脏外科、小儿心脏科医院。

老苑在安贞医院办了陪护,终日在病房守护儿子。老苑有一种感受:尊敬的医生啊,我选择了你们,就是信任你们,就是把生命托付给了你们。出院时,一个病人的父亲说,你去了,还会回来的。老苑一时被巨大的悲痛擒住,阴云几乎把他压垮。因为他害怕,幼小的儿子实在经不起第二次折腾了,他弱小的生命不可能承受如此重负。

老苑竭力把自己变成一把硕大的伞,为儿子遮风避雨。

一个人的病痛带来一家人的祸,一家人的体验。

终于,又重返医院。

旅途的奔波,劳累,已经无从说起。

老苑蜷在椅子里,不时望着心脏监测器上波动的光谱。奔波、守护、焦灼,他身上的元气在慢慢地消蚀,原来,他隆起的胸大肌像两块对峙着的高地,古铜色的皮肤也绷得紧紧的,而今,那遒劲,那阳刚,荡然无存,他的动作有了一种迟缓、老态,这和他的年龄很不相称。

小岭岭终于有了好转,在兴义有了一份工作,有了自己的家,有了妻子、儿子。

于亲情而言,这对老苑和杨老师都是一份补偿。

他们享受了不长的天伦之乐。

人世,不只有一种幸和不幸。

小岭岭于五年前不幸因病离开了人世。

这对老苑一家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。

严重的问题跟随而来。

有次,我去老苑家,那时,老苑家住在州民管校,他在民管校做校长许多年了,才退下来了。我第二次看见了他的孙子。他孙子和我外孙差不多大,可身高差了许多。我有些诧异,也不便多问。杨老师为了让老苑和我聊天,哄孙子早睡,说都9点钟了。大大的时钟就挂在墙上,指针明显指明还不到8点。孙子睡后,我问杨老师,你怎么说9点钟了?杨老师说,他不认得钟。老苑坐定。说他的孙子有智障,思维不清晰。说他常常会一个人跑上街。你想,这是不是很危险?老苑一旦发现孙子不见了,就漫无目的地跑上街去找。找回来,老苑常常筋疲力尽,大汗淋漓。问题是这种事经常出现,就弄得家里人很紧张。现今,15岁了,无法进学校读书。未来完全是个未知数。

老苑的儿媳妇,看见自己儿子的病情,也不愿改嫁,不忍离开。

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。人生的遭遇,无法预期。山东人老苑是条汉子,以一个硬朗的男性角色,坚强地过了大半辈子,品尝了人生百味。

海明威说过,“事情来了就要勇敢接受”,“人不是为挫败而生的”,“人可以毁灭,却不能被挫败。”。

我们有必要记住海明威蓝色的眼球。他全身都苍老了,眼神却是坚定的,深邃的,透露出生命的力度。

这是一种强大!

老苑有理由获得我和大家的尊重和支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