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子里的屋顶还弥漫着轻纱似的薄雾,阳光已洒落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,路两旁一簇簇金黄色的野菊花十分地耀眼,空气中夹杂着泥土和山花的浓厚香气,早起的人们又开始了忙忙碌碌的一天。

退休后天天都是清闲的日光,我和侄儿相约到凤凰山龙王沟深处僻静的山村,恭贺一位朋友六十岁的岁日。翻越一座山梁后来到一个空旷的山谷,只见一位黑黝黝的老汉放养着一群油光水滑的黄牛,他手举着长鞭子,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,脆生生“啪啪啪”的鞭子响声,惊起二只正在觅食的黑红相间的野鸡,野鸡欢叫着振翅飞起又迅速在另一山坡落下,七八条耕牛乖乖地埋头吃草。

“水生爷,这样凉爽爽的早上,你咋不亮开嗓子,唱几句呢?”侄儿远远地向那放牛老汉大声地打着招呼。

“哈哈,你娃子还晓得我会唱几句,好,唱就唱一个!”放牛老汉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的光溜溜的头,乐呵呵地回道。老汉说着,又大声咳嗽了几声后,便开了口:

“嗨一嗨一,枝子打苞叶转青,转身又把姑儿尊,尊声姑儿你且听,看你是个聪明人,百样名花不求人,挑花绣朵自然能。一绣水仙开得早,二绣牡丹身价高……”

“好!好!好!”我和侄儿异口同声大声叫好,侄儿双手举过头顶鼓掌。确实是好,我在心里暗暗赞叹。

水生老汉见我们喜欢听,又连咳了几声嗽后,接着又唱:

“嗨,嗨,花花轿子一身红哟,我今把你比雀笼,姊妹拉我轿中坐,好比画眉进了笼哟……”

没想到,在这荒野苍茫的群山之中,这位放牛老汉的嗓音会如此的高亢嘹亮。他那辽阔婉转的歌声如一把铁锤重重地撞击着荒野,层层叠叠的群山也仿佛随着老人的歌声变得活泛了,亮开嗓子,纷纷回音,群山一块伴唱,流云一齐舞蹈,纯粹而又自然。

侄儿告诉我,这位放牛老汉名字叫黄水生,他爷爷爹爹在世时,在池河一带就是出了名的民歌手,他爹是老中学生,唱民歌时能见景生情,即兴编词,语言风趣幽默,狙犷节奏快,唱的歌头号子集体劳动时可以减轻大家的疲劳,大家干起活很起劲儿。

“你晓得民歌,知道啥子叫起歌头吗?”侄儿问我。“起歌头,就是喊或唱劳动号子吧。在集体较重的劳动中,为了统一步伐,调节呼吸,释放身体负重的压力,劳动者常常发出的一种吆喝或呼号的曲调”,我说。

“小的时候,农业学大寨,我爷爷和镇里的人抬田造梯地砌石头坎坎,往山上抬运石头的时候,用钢丝或棕绳索,有三四个抬着的,有七八个人用力拉着,伴随着铿锵有力的搬运号子声音,一点一点地往上移,那时候水生他爹就负责唱号子。唱的是:“哟嗬嘿,大伙加把劲哟,腰杆子往上顶哟,脚板子要踩稳哟,工程要尽早��,修好饭碗碗哟,我们有力量哟,哟嗬嘿哟……”侄儿的家就住在小镇上,在小镇上出生长大。

“其实,我还能唱上几句呢。”我说。“你?”侄儿停下了脚步,回头一脸惊奇地望着我,眼里流露出了怀疑。我确实没有哄骗他。在广播电视台当记者时我曾经进镇到村对民歌调查走访过,听过多位至今依然健在唱的歌谣,喊的号子,也知道一些内容,只是从未亲口唱过。

我有了兴致,“要不要现在就唱一唱?不过,我需要你的配合。”我对侄儿说。

“好,你唱!你说需要我咋个配合?”侄儿的眼里疑惑瞬间变成了兴奋,仿佛射出两道光。

我说:“很简单,比如,我起头唱劳动号子,哟嘿,你就跟着喊,哟嘿嘿。我就是起头唱号子的人,你就当正在劳动的人。”

那天,我和侄儿竟然忘情地在山谷中唱起了劳动号子:“大家抢工期呀,嘿哟!加油干哟,嘿哟哟!争上游当劳模哟,嘿哟!学大寨好样子哟,嘿哟哟……”

我们由最开始的小声唱,到彻底亮开嗓门唱,越唱声音越大、越高亢清亮,惊得山雀四处飞散。侄儿平时是很稳重的人,此时仿佛整个人都被点燃,两个胳膊在空中挥动着,仿佛再次回到了童年。

我越唱越投入,声音越大,眼前仿佛山坡上真的出现了一群弓着身,光着背,负重前行的人,汗水滴在他们古铜色的脸上。随着有力的声声号子,他们一步步向上,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……

“宝娃子,宝娃子,是谁教会你们唱歌谣的,宝娃子……”

我们太陶醉、太投入了,完全不知水生老汉何时停的歌声,更没有听到他急切的呼喊,直到他从山坡上连滚带爬,沾着一身泥土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才停止喊声。

“谁教的你们唱山歌?”他问我。我被他的问话喊醒,忙说自己之前曾经对山歌进行过乡村调查。”“调查?”他问道。“是的,我曾在电视台当记者,专门调查过民歌,这算是我们古老的民俗艺术品种之一,我调查就是想记录下来,传承这份宝贵的民间文化遗产”。我说。水生听了,几步走近我,一双树皮似粗糙的手不容分说就紧紧抓住我的手,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。后来我才知道,老人一辈子太爱民间艺术了,老人说他的爷爷、父亲就爱唱民歌,爱唱号子,他继承二辈老人之所爱,比他的父亲还要痴狂。从小只要听他的父亲唱过一遍的民歌,他就能记在心里,他现在天天放牛,就对着宽广的山林和一群耕牛天天唱,自娱自乐。

侄儿告诉我,水生老汉的二个儿子,都是大学毕业,一个在大都市建筑大公司当工程师,一个开茶叶店,家里小日子过得幸福美满。前几年易地搬迁,老汉老伴两人被搬到山下的集中安置点,他本人在山下闲不住,在山里修建圈舍,得到了脱贫攻坚政策的资金扶持,喂养了十多头耕牛。只要跟水生一提到山歌,像劳动歌、仪式歌、情歌、生活歌,号子,像搬运号子、工程号子、农事号子、渔船号子等,豪爽的或狙犷沉重的,他总是张嘴便来,不同内容,不同形式,现在周围哪家老了人还请去唱孝歌,镇上逢年过节玩狮子龙灯,请他去唱号子喝彩。我问水生,你肚子里到底装了多少首民歌?他笑笑说:“多得很,一箩筐肯定装不完。”

看着眼前的水生老汉,回味刚才他那高亢有力,婉转动听的歌声,我想起了近几年一路红遍大江南北和国外的华阴老腔,那几位陕西老汉,在舞台上,扛着粗木板凳,弹着自制的大琴弦,忽而人喊马嘶、气吞山河,忽而鸣金收兵、四顾苍茫。每每看到他们这样土得掉渣、淳朴憨厚的表演,扑面而来的是一种自在、随兴的痛快感,这种独一无二的真实,震撼人心,更令人神往。水生告诉我,其实他啥也不图,更没有想过当歌唱家,只是觉得这些山歌曲调经过数代人的口口相传,不能丢掉了,丢了怪可惜了。他笑眯眯地说,前几天县文化馆的两个干部来到家中搜集,让他唱了几十首山歌,其中有《十爱》《十恨》《十送》《十想》,还有民间歌谣等,当场录了音像。此时此刻可我分明觉得,这位放牛老汉就是一位真正的民间歌唱家,是我们这块山野中少见的歌王。